“将这颗心，送给优秀的观剧者汝。”

00 前言

初次见面、这里是托卡马克──！从今往后，我会负责给社团供稿并发布在这个公众号上面──请多多指教！

作为第一篇供稿，其实想要确定下来关于读后感应该写哪一部VN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当难办的事情。──啊、不是您想的那种我太挑剔了之类的神必理由，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数不清的神作优作良作，到底该拿有限的时间去写谁更好？」这个基本经济问题还在追我。

在经过了根本不慎重的思考后、作为龙吹领域大神和AVG小鬼，（虽然在标题已经写出来了）我的选择是——

在龙七的作品水准频数直方图的拟合的置信区间但凡从95%降到90%都取不到的AVG最高作《海猫鸣泣之时》（以下简称《海猫》）！

我大概知道您想说我放着这么多神作不说非得给这么一个作品水平的方差比东非大裂谷的跨度还要大的脚本家去尽孝简直就是孝麻了——好吧，此乃真实。那么就请诸君鉴赏一下孝子丑态吧、这样。

本文前段存在轻度剧透，但应当不会过分影响您（如果没有玩过）的正常游玩与思考体验，因此可以当做是一篇小简介去看。然而如果您是追求「在推作品之前应该对作品一无所知」的完美主义者，那么还请您三思；本文后段存在对故事结构和哲学内核的介绍，尽管我尽力了不去提及任何具体桥段，但其仍然可能会极大的影响您（如果没有玩过）的思考体验。

以上是前言。

01 简介

首先是所有读后感不可避的简介环节。

《海猫》是继承了《寒蝉鸣泣之时》的「鸣泣之时」这个衣钵的正统续作，其同人社团07th Expansion于2007年8月发售了《海猫》的Episode 1 ~ Legend of the golden witch，是时恰为《寒蝉》的Episode 8 ~ 祭囃し編所发售的一年整。在那之后，社团的脚本即竜騎士07（龙骑士07，下称龙七）按照祖传的更新规律一直写到2010年12月Episode 8 ~ Twilight of the golden witch发售。同《寒蝉》，前四个Episode为「出题篇」；后四个（不同于《寒蝉》）Episode为「散篇」。

作为继任者，《海猫》传承了《寒蝉》里以「推理」为噱头的谜题环节。故事本身的场景设定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极其相似；然而就如同我会告诉所有被「推理」的招牌吸引来《寒蝉》的同学们一样，我必须提醒任何读完了Ever17或者Island一类的听见「推理」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潜在读者、即使存在着这样的组成部分，《海猫》并不是一部本格派推理游戏。甚至、将其划归于新本格派都显得有些勉强。海猫的推理环节更像是一部把本格、变格、社会和新本格派全部杂糅到一起却又四不像的环节。奉解谜为圭臬的读者在打完Episode 6与Episode 7以后通常会感到非常失望——因为谜题核心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只要认真思考在Episode 4就一定能得到一个像样的答案；而且就算没有得到答案也仅仅是因为游戏里出现了在本格推理作品剧情中绝对不应该出现的障眼法、仅此而已（事实上，过分追究于寻求一个「真相」还会在Episode 8里被龙七骂一顿，更加证明了寻求WHODUNIT——谁是凶手？——并非游戏的核心）。

那么，《海猫》到底强在哪？

02 《海猫》的人物刻画

《海猫》里的人物刻画在AVG中属于不单薄的那一档。至少和《Loopers》的那种「没有反派的样板戏」类型相比高低立判。自然，不平庸的人物刻画只是一部文字作品步上及格线的敲门砖。然而这里我将其放入「优点」的原因相当简单：人多。

作为一部长篇VN（出题篇日语原文文本量超282万字，散篇262万字[1]；个人游玩时长135hr+），《海猫》的主要登场角色[2]从Episode 1初始在六轩岛上存在的18人逐渐增长到了到Episode 8收尾的47人；其中每个人物——纵使有些可能只有寥寥几笔的戏份——都可以称作「不脸谱化」的、甚至说，是有血有肉的。在《海猫》里，20+个核心角色几乎每个人都将自身内在的矛盾性化作了动机作出了一个又一个合理的行为、推动着故事向不合理处发展。

此外，《海猫》里所有的核心人物的塑造的「功效」几乎都指向着故事的价值观内核；换而言之，几乎没有文字浪费在了没有为核心服务着的勾勒上。每个人物被他们自身的塑造赋予了推动阐述着核心的剧情的动力，其动力本身又被这样的核心所反哺着。

……遗憾的是，诸君可能会觉得我在这里有些为吹而吹，因此故意说得玄乎其玄；但出于不想剧透的理念，我确实无法详尽举例[3]，还请诸君谅解。

03 对「六轩岛」的后设主义建构和对「推理」二元论式解构

⚠️接下来的内容有着涉及到故事结构性以及哲学内核的介绍；尽管不会提及故事的具体情节、下文仍然有可能产生预料之外的剧透效果。万请谨慎选择阅读与否。

后设主义小说——或者用更为人所知的名字——元小说（meta-fiction），由美国作家威廉·加斯在他的著作《小说和生活中的人物》中提出。加斯如此描述后设主义作品[4]：

……我指的并不仅仅是那些沉闷得可预见的、关于“作家正在写他正在写的东西”的作品；我指的是像博尔赫斯、巴思、弗兰·奥布莱恩等人的某些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小说本身的“形式”被当作“原材料”，在其上可以构建出更新的形式。

《小说和生活中的人物》，威廉·H·加斯

这即是说，任何后设的作品的任务不是去“渲染一个（基于现实的）世界”，而是“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作家可以不再被传统的小说「形式」所束缚，而是将这样的「形式」变成工具在其作品里肆意把玩，建构出新的形式。

因为需要显示出其虚构性（fiction-ness，或称小说性），大部分元小说都会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地提醒读者要被打破的形式的部分——即超越常理的、虚构的部分——的存在；这样的提醒有时是通过构造一个「故事中的故事」（博尔赫斯《花园分岔的小径》）来完成，有时候是通过破坏传统故事的叙事模式（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5][6]）来完成，有时候是通过颠覆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行为中的位置（斯特恩《项狄传》）来完成、诸如此类。按照这样的不严谨的（而且是没有必要的）分类方式，《海猫》的三层叙事结构便属于第一类。

具体来说，《海猫》使用了一件从观众视角上看去、非常平凡的——甚至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悬疑故事为其开头。然而，大部分观众从Ep1 Tea Party（以下简称「茶会」）开始会发现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海猫》的全部[7]：从这一段开始，《海猫》正式引入了在「推理小说」这个形式之上的叙事层级「上层世界」，随后又在Ep4中引入了第三个叙事层级「现实世界」。其对于「形式」的突破也正是来源于这样的三层叙事结构，在这个结构里位于最下层的六轩岛悬案不再是《海猫》作为推理剧的框架，而是变成了《海猫》作为元小说的工具。

但构造这样的工具不是目的——「工具」之所以为工具，是因为使用工具者需要其来完成某项任务。就如同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引入「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的工具是为了建构一个贝克莱主义的唯心宇宙、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不胜厌倦地使用「中断」这个工具是为了探讨“为了自我的超越，可以指望自我的增多吗？”和“所有可能的作者能被减少到十个吗？[8]”这样的问题[9]一样，《海猫》花了一整个 Episode 去渲染这样的推理小说的形式，恰恰是为了解构其「推理」的桥段。执行这样的解剖的，便是可称得上是《海猫》里最有特色的设计——红蓝字对决。

在传统的推理小说当中，侦破案件的流程往往类似于「案件发生——侦探收集证据、听取证言——侦探指控犯人——犯人交代作案缘由」的流程。换而言之，在本格的推理小说里嫌疑人（之所以不称犯人，是因为主观动机在合格的推理小说——尤其是社会派小说里——也是非常重要的指认证据）一般由唯物的、客观的证据所决定。《海猫》里红字便是这个过程的抽象。这种抽象屏蔽了收集证据和解决因证据的不确定性而引起的问题的等等桥段出现的可能性——因此红字是客观的、真理的、唯物的、绝对的；而蓝字则相反。蓝字本身是从证据得出的结论[10]的抽象，因为结论并不是唯一的，所以蓝字是主观的、猜测的、唯心的、相对的。这样从推理小说的形式里抽象出来的两个概念的对决──「证据」和「推理」的对决──便成为了对于整个形式的抽象。

对决本身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活动，因此红蓝字首先展现的是证据-推理的不统一性。这即是说，因为对立的存在，龙七向观众展示了证据并不决定性地指向一个结论。为了达到这个道理，龙七安排主角在前期频繁的使用「恶魔的证明」的技法，即绝大多数东西（按照我的理解，我指除去康德所主张的「先天知识」外的一切东西）都是可以证明其有却无法证明其无的存在——例如一张设计蓝图并不能证明这件蓝图所描绘的房间没有暗道（因为房间主人可以后面修）、一封书信并不能证明写信的人的真实存在（可以是别人写的），诸如此类。因此证据在没有人介入解读的情况下自身发展成为结论。

为了故事的连贯性，红字是作为反制「恶魔的证明」技法的工具而出现的。然而「恶魔的证明」在Episode 2后——虽然没有再过分提及到——并没有消失。事实上，「恶魔的证明」恰恰成为了红蓝字对决的内在逻辑：红字意图通过证据本身去发展到「魔法存在」这个结论，而蓝字在现有的框架下通过个人解读去发展到「魔法不存在」的结论，其本身就是「恶魔的证明」的运用。

因此，通过这样的元技法和红蓝字两个工具，龙七实际剖开了一部推理小说，并向大家展示了其最内核存在的固有矛盾：「事实」≠「真相」。没有心（人的解读），事实就不可能成为真相。

04 「猫箱理论」

当然，即使红蓝字机制本身就揭露着这样的联系，作为小说作品，进行进一步的阐明还是很有必要的。在Episode 4《海猫》化用了一个物理领域相当出名（出名到甚至《海猫》都没有对「猫箱」这个词的出处作说明）的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并将其称为「猫箱理论」。

简明介绍一下[11]，这个思想实验是指将一只猫、一个装有放射性物质的原子核、以及一个与原子核状态联动的毒气释放装置，置于一个完全密封、无法被外界观测的箱子（即「猫箱」）中，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该原子核有50%的概率发生衰变。如果衰变，毒气装置就会被触发，猫会被杀死；如果未衰变，猫则会存活。根据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诠释，只要箱子没有被打开进行观测，箱内的整个系统就处于一种不确定的叠加态之中。原子核既衰变了，也没有衰变；猫既是死的，也是活的。只有当有一个观测者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这种叠加态才会坍缩成一个唯一、确定的结果。这个观测者并没有发现了猫的死活──其决定了猫的死活。

「猫既是生的，也是死的」的量子力学不确定性原则在《海猫》里被化用成了「既然没有证据，所有的推理都是真相」。其逻辑很简单：(无法确定猫是死的还是活的 ⇒ 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 ⇒(无法确定推理A是正确的还是推理B是正确的 ⇒ 推理A和B都是正确的)

这样的理念在游戏里主要被应用在了Ep4引入的、12年后的现实世界，但其和游戏里的红蓝对决的核心理念形成了互补，即推理不需要唯物的证据的支撑就可以自己存在。

（本文未完成，因为时间问题只能分割成上下两篇发，此为上篇。非常抱歉！）

99 参考资料与注释

[1]: 详请参见https://gamicus.fandom.com/wiki/List\_of\_longest\_video\_game\_scripts[#cite](javascript:;)_note-vn_jp_text-5

[2]: 以Project Umineko / 日不落汉化组汉化版本的Characters页人数为参考，部分重合的人物作重复计数。

[3]: 同时，我想借此机会重申本文里的所有观点都是个人感受，是猫箱。我无法做到客观地看待这部作品——也没有人可以——但我非常感激任何向我倾泻批评的声音的讨论者的存在、并非常愿意深入探求诸类批判的存在之存在。

[4]: Fictions and the Figures in Life, William H. Gass, 1971. Random House Inc. ISBN: 0394717716. p.24 - p.25. 因为没有找到对应的中文版，所有中文翻译均为个人渣翻。

[5]: 事实上，《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也是由许多不同的「子故事」组成的。由此可以看出，多故事层级是元小说常用的结构；但这里仍需强调的是，其不是元小说唯一的结构。按照加斯的说法，一切不尝试拟真而是试图是让读者意识到其虚构性的，都可以被称作是元小说。

[6]: 有意思的是，我在这里的举例和所讨论的对象（《花园》、《旅人》和《海猫》）与一篇探究后设主义的论文中的举例竟然完全重合了。尽管主观上我认为我并没有抄袭的意思（这篇论文的确是我在搜索的初期就看到了；然而我很遗憾地没有细看，也没有关注到其例证），我还是想充满敬意地将其引用于此：

李馨. 文本迷宫与叙事棋盘：后设主义文本的比较分析[J]. 世界文学研究, 2024, 12(5): 439-445.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4.125067

[7]: 实际上，“在Ep1茶会开始”是一个稍显乐观的估计；因为这并不是龙七第一次玩这样的「打破第四面墙」（伪）手法。和《海猫》Ep1茶会类似，《寒蝉》的OMAKE里也出现了角色（看似）在与玩家对话的桥段。区别是——《寒蝉》OMAKE里的故事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主线；而《海猫》的茶会与????是事实地与主线连接在一起的。

[8]: “所有可能的作者能被减少到十个吗？”这一句存在着翻译争议，有说法认为此处应该译成“所有可能的作者能被减少到一个吗？”。

[9]: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伊塔洛·卡尔维诺, 2012. 萧天佑译,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22292. 前言. 事实上这两个问题只是卡尔维诺想要探讨的（或者说，探讨了的）核心问题之二。为了避免冗杂性故我在这里只放了这两个问题。

[10]: 根据《海猫》里的用语，这里的「结论」这个词是可以和「推理」混用的。为了解歧义，如果需要的话，下文会用「推理的过程」来指代思考过程。

[11]: 我对物理学一无所知，因而若是出现了任何错误的或是存在纰漏的解释，请务必在任何能联系到我的地方指正说明。万分感谢！